5
周村的晨雾总掺着芝麻香,奉禄的布鞋踏过青石板时,鞋底已浸透油坊十八年的醇厚。这个贾村少年如今量油的手法,比老掌柜还要刁钻三分,拇指抵着油提子轻轻一颤,便能从顾客眼皮底下省出半钱香油。
"三斤八两高高的!"奉禄的算盘珠子"啪"地一响,右手抹布擦缸沿的功夫,左手已把账本翻到下一页。油坊的蒸汽给他眉眼镀了层柔光,倒映在油缸里的面容,比去年成熟了许多。
老板娘挎着闺女凤芝迈进门槛时,正撞见奉禄踮脚够悬在梁上的油漏斗。少年挽起的袖口露出紧绷的肌肉线条,后颈沾着几粒金黄的芝麻。"打...打瓶香油。"老板娘的话头在舌尖打了个转,眼神却粘在奉禄脸上揭不下来。
凤芝的玉镯撞上桐油缸,"叮"地惊散一缸星月。她借着油面倒影偷觑,见奉禄鼻尖沾着油星,正把三斤六两的油提子晃出四斤的架势。这狡黠让她突然想起幼时见过的獾,偷蜜时也是这般,明明耍着心眼,却透着股子可爱的憨劲。
"姑娘的镯子..."奉禄递过油瓶时突然出声。凤芝慌得去接,却见他指尖绕着根红绳:"缸沿有毛刺,当心刮了翠玉。"油坊的晨光忽然变得很慢,慢到足够一颗芝麻从梁上坠落,在油面画出三十圈涟漪。
后堂内,铜镜里的奉禄摸了摸发烫的脸颊,芝麻油星在鼻尖闪着金光。"怪哉..这俩女人家家,一直盯着俺脸看啥...."他喃喃自语,宛儿又摇头失笑“想多了...想多了...”。却不知此刻老板的掌上明珠正在闺房绞着帕子,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绢都快被她揉碎了。
油坊老板的提亲让奉禄手里的油提子"咣当"掉进缸里。他连夜赶回贾村,月光把小路照得雪亮,像铺了层喜糖霜。"娘,周村油坊的姑娘..."话未说完,奉禄娘已从儿子眼底读出了答案,那簇火苗,和她当年在滏阳河畔初遇奉禄爹时一模一样。
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,蒙头红掀开的刹那,奉禄瞳孔里映出凤芝眉心那点朱砂。新娘子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,竟与油坊那日的碰缸声如出一辙。奉禄娘笑着抹泪,忽然发现儿媳耳后的那颗小痣,位置竟和自己当年的分毫不差。
元宵花灯还未撤下,油坊老板已将百块大洋排成双喜字样。"回贾村开个分号罢。"他摩挲着陪嫁的银镯内侧,"周记"二字已被岁月磨得发亮,就像老油坊门楣上那块祖传匾额,终究要在新一代手里重新鎏金。
凤芝悄悄将镯子套回母亲腕上,换上一对崭新的龙凤镯,金灿灿的亮光里,既映着周村的芝麻香,也漾着贾村的月光。而周村油坊多年的烙印,终究要在贾村的血脉里熔成新模样。
滏阳河的血水还未流尽,石爷的草鞋已踏进南堡红枪会的香堂。冯三推开酒坛迎上来时,他腰间别的德国造与供桌上的关公刀相映成趣。
"石哥!"冯三的拳头砸在石爷肩上,震落对方衣襟里藏着的半截纤绳,"当年在少林寺后山,咱俩放倒八个税警的时候,可想过有今天?"酒碗相撞,泼出的烧酒在《山河社稷图》上洇出个模糊的冀南。
石爷将周纯的人头案娓娓道来,说到徐中琦的招安时,突然捏碎酒碗。瓷片扎进掌心,血珠顺着桌缝流到"邯城"二字上,像条新标出的行军路线。
"三弟,这世道..."石爷望着香炉里升起的烟,忽然想起秀儿编到一半的**。冯三的大手突然拍在血渍斑斑的地图上:"张少帅在河南自顾不暇,正是咱们的时机!"
窗外,新入会的农民正用红缨枪挑着土豪的谷仓。石爷的绣春刀映着火光,刀背上第七个铜环突然"铮"地一响,那是去年在周宅砍断门闩时崩出的缺口。而今,这抹寒光终要劈向更大的牢笼。
寅时的更鼓还在城头回荡,石爷的刀已劈向邯城铁锁。刀锋与铁链相撞的刹那,迸出的火星点燃了插箭岭的晨雾,那雾气里本就浸着前夜的血锈。
红枪会的弟兄们从玉米地里钻出来,红缨枪的穗子扫过露水未干的秸秆。当留守邯城的东北军的捷克式机枪开始嘶吼时,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滏河底沉睡千年的青铜戈,这片土地向来都是用血浇灌庄稼。
冲在最前的冯三突然大笑,他怀里的《水浒传》正翻到"三打祝家庄"那页。
石爷的刀法在城门口展露无遗。九道铜环的脆响中,那把饮过周纯血的大刀,如今又砍断了东北军的制式步枪。有个戴貂皮帽的军官刚举起毛瑟枪,就被刀背拍碎了腕骨,石爷认得这种惨叫,和纤夫们被煤船缆绳绞断手指时的声音一模一样。
暮色四合时,县衙前的青石板上淌着几道血溪。地主老财们仓皇丢弃的瓜皮帽漂浮其上,像一群溺死的乌鸦。冯三踹开钱庄大门时,银元哗啦啦的声响,竟比阵亡弟兄的哀嚎更令人心颤。
城隍庙的判官像被流弹削去了半边脸,剩下那只独眼正好瞪着"**高悬"的匾额,那上面新添的弹孔,像极了被蛀空的良心。石爷蹲在城门楼上磨刀,看着最后一缕硝烟融入夜色,忽然想起奉喜对他说过:这世上的牢笼,总要有人来砸。
腊月的朔风卷着雪粒子砸向城墙时,张少帅部队从河南撤回,奉军的炮弹在城门处撕开一道豁口。冯三的《水浒传》从怀中跌落,书页在硝烟中翻飞,恰好停在"宋公明神聚蓼儿洼"那章。
滏河码头的冰层被鲜血染成胭脂色。冯三中弹时,辫梢的红绳符咒散开,像朵怒放的曼珠沙华。石爷纵身跃入冰河,刺骨的寒流中,他看见自己拉纤时的旧伤疤在河底发光,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沟壑,此刻竟化作引路的星火。
冯三的尸首随波而下,经过贾村时,惊起了正在汲水的妇人。岸上的东北军还在射击,子弹打在水面,激起一串串透明的水晶棺。
城中负隅顽抗的弟兄们,最终被按在县衙前的青石板上。鬼头刀落下时,有人唱起了"周公祖、桃花仙...登弓拍马护周全...龟、蛇二将来护命...",歌声撞在城隍庙的断壁上,惊飞了檐角的风铃。那些滚落的头颅睁着眼,望向滏阳河方向,那里,石爷正带着十余人跳入河中,洑水游向对岸那片血色残阳覆盖的贾村。
1928年夏天,留学日本的贾村学生沈志民,受国民政府指派回到家乡,组织同族弟兄开始拉杆子配合北伐。当北伐军进入河北,沈志民一看时机已到,立刻举起义旗,配合北伐军,一举攻克了邯城。
青天白日旗插上邯城垛口时,沈志民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。这个东京帝大政治系的高材生,此刻正用流利的日语清点奉军遗落的步枪,枪托上张作霖的浮雕头像,被他用军靴碾进了县衙门槛的凹槽里。
"报告司令,冯玉祥的代表到了!"
"请到西花厅。"沈志民漫不经心地弹了弹军装上的灰,"请转告告阎锡山的人,就说我在开军事会议。"
他的公文包里同时装着五份委任状:南京的、武汉的,太原的、奉天的、西安的。书架上那本《三**义》中间,夹着日本**的密函。窗外,新征的壮丁正被鞭子赶进营房,他们脚下的土地里,还埋着红枪会弟兄的骨灰。
贾村的青石板路上突然多了许多钉靴的印痕。沈志民的回乡,让这个昔日的粮仓变成了土匪治下的"小天津"。他的公馆就建在村南沈氏旧祠堂上,西洋立柱间挂着"造福桑梓"的泥金匾,每到深夜,里面传出的却是麻将牌碰撞和银元清点的声响。
滏阳河两岸的麦浪翻滚出不同颜色:贾村地界的沃土上,沈部新建的粮仓像墓碑般林立;而东边永年地界,龟裂的盐碱地正吞噬着最后的麦苗。南石桥的守军刺刀上挑着"保境安民"的布幡,桥下却躺着被征粮逼死的佃农。
这位年轻的军官总是一袭藏青长衫,玳瑁眼镜后的目光温和似水。若不是腰间若隐若现的勃朗宁,旁人定会将他错认成县学堂的教书先生。
奉禄的香油坊恰在此时开张。百块大洋换来的新磨盘,日夜碾着四里八乡的芝麻。当沈部的炊事兵第一次来采购时,奉禄特意多打了二两香油,金黄的油线在阳光下划出漂亮的弧线,正好落进印着"军用"字样的铁皮桶。
"禄哥!"大兵们很快熟络地拍起他的肩膀。奉禄笑着递过烟袋锅,眼神却掠过他们肩头,望向粮仓方向。那里,新收的麦垛上正栖息着几只乌鸦,黑得像是从沈志民公文包的密函上飞出来的墨渍。
滏阳河的水位又降了三寸,石爷的纤绳在肩头勒出新的血痂。这个曾经的"过山风",如今像块沉默的礁石,白天隐在河雾里拉纤,夜晚对着月光磨刀。
沈志民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石爷的事情,通过奉禄邀请石爷做他警卫长。直到沈志民派人把柬子递到眼前,他才发现乱世的棋局已换了下法。
奉禄看着石爷沉默地卸下纤板,绣春刀被仔细包进油布,就像那个离家的夜晚,他把秀儿的生辰八字缝进衣襟。秀儿如今养在奉禄家,小姑娘的发辫上总别着朵凤仙花,鲜红得像是从石爷旧刀穗上摘下来的。
"石哥,这枪比纤绳称手。"沈志民的白皙手指拂过烤蓝枪管,袖口露出的瑞士表链闪着冷光。石爷默不作声地接过双枪,沉甸甸的重量让他想起红枪会覆灭那日,冯三怀里那本浸血的《水浒传》。
志坚和奉喜是同窗挚友又是金兰兄弟。腊月祭灶那天,沈志民拎着京式八件点心登门。呢子大衣下隐约露出枪套轮廓,喊"干娘"时却温驯得像只家猫。他走后,奉禄娘对着灶王爷画像发了半晌呆,忽然发现供桌上的麦芽糖,竟和沈部士兵枪管上凝结的霜花一个颜色。
县学堂的梧桐开始落叶时,石爷带着谢师礼来到校门口。他摩挲着腰间崭新的匣子枪,忽然听见学堂里传来背诵《孟子》的书声:"民为贵,社稷次之..."少年们清朗的声音穿过回廊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,它们翅膀扑棱的声音,像极了当年红枪会进攻时的枪栓响。
教务长备好茶点迎接警卫长。毛石头对先生们说了一摞子好话,感谢对两位弟弟的教授之恩。他命令亲兵去帮志坚和奉喜打行李包铺盖。亲兵回来后对他耳语道,宿舍里只有志坚,却不见奉喜人影。石爷连忙向先生们打听奉喜下落,回话是毛奉喜和一个叫李挺的学生前晚便不知所踪。
那袋谢师大洋倒在红木案几上。"找!"石爷的拳头砸在《学籍簿》上,震得墨汁溅污了奉喜的名字,那滴墨恰落在"操行评语"栏的"品学兼优"四字上。教务处的青瓷盖碗茶凉透时,石爷腰间的匣子枪套已蒙上一层细灰。
返程的马车上,沈志坚的眼镜片不断起雾。直到石爷的枪管顶住他肋下,这个戴金丝眼镜的少年才嗫嚅道:"他们...去找杨先生了..."话音未落,石爷的瞳孔骤然收缩,奉军**邯城的那个血夜,他的眼睛也泛着这样的青光。
贾村的老槐树下,奉禄娘捶打着膝盖哭骂:"跟他爹一样是只野鹞子!"。凤芝默默纳着鞋底,针脚密得能网住飘萍,那是按奉喜离家时的鞋码放的样。
深秋的闷雷惊破天地,浓重的乌云如巨大铅磙,想要把小城碾成靡粉。 邯城的城头女墙突然"结"出了成排的新果。那些悬挂的头颅在朔风中摇晃,发辫纠缠如荆棘藤蔓。最醒目的那颗属于明志私塾的老先生,他干裂的嘴唇还保持着诵读"民权主义"的口型,眼眶里栖着只不怕人的乌鸦,像是要替死者看完未竟的章节。
沈志民完全投靠蒋介石,他转型比戒严令来得更突然。金丝眼镜换成了德国造望远镜,长衫下摆的墨渍被军装马裤盖住,却故意露出半截青黑的边,那是当年抄写《礼运·大同篇》时溅上的。如今这抹文人印记与血渍混在一起,倒成了他新身份的徽章。
南石桥的哨卡前,刺刀挑开的包袱皮漫天飞舞。有个货郎只因包袱里掉出本《三字经》,就被按在桥墩上斩首。血柱喷溅时,哨兵靴底正碾着"仁义礼智信"的描红本。桥下的河水泛着诡异的泡沫,像是被斩落的之乎者也呛住了喉咙。
入夜后,沈部的摩托队在街上巡逻,车灯照见墙上的旧标语:"天下为公"四个大字下面,新刷的"**"白漆还在往下淌,像极了城头那些断颈处滴落的血涎。
匣子枪皮套磨出毛边那夜,石爷梦见周纯的断头长出沈志民的脸。惊醒时,发现配枪在枕下滚烫如炭,就像那年红枪会攻打县衙时,冯三塞给他的烤红薯。
"志民,私塾先生也杀?"石爷的手指在"明志书院"的名单上敲出血印。沈志民正用望远镜观察城头的"果实",镜片上粘着片未干的血渍:"石头,你只管执行命令。"
当第三十个学生在南石桥被斩首时,石爷的枪套终于砸在了楠木案上。茶汤泼溅在《三**义》扉页,将孙中山的肖像泡得肿胀。"老子不伺候畜生!"石爷的吼声震落了公馆门楣的蛛网。
沈志民的勃朗宁瞄准石爷后背时,瞄准镜里突然闪过奉喜的脸,那个五年前失踪的少年,眉眼间竟有几分飒爽的神采。枪管最终垂向地砖缝隙,那里有只蚂蚁正搬运着茶渣,像极了当年那帮少年在县学堂偷吃的芝麻糖碎屑。
油坊彻夜亮着的马灯,灯罩渐渐被硝烟熏成灵幡的灰白。奉禄添油时总错觉在给城头亡灵点长明灯。贾村油坊鼎盛时,算珠声能盖过更夫的梆子;而今空油缸共鸣着巡夜马蹄声,把'保境安民'的旗号震出了裂缝。
石爷蹲在油坊门槛上磨刀,刀上九环相撞的声响震得门槛只晃悠。"那畜生..."他每骂一句,刀锋就在磨石上刮下一层铁屑,簌簌落进沟渠,与巡夜马蹄扬起的尘土混作一处。
凤芝临盆那夜,油坊的灯油突然爆出个灯花。她梦见接生婆从血水里捧出的女婴不哭不闹,手心紧攥着三颗弹头。这个后来叫妮子的孩子,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学会笑。
当第一声鸡鸣刺破黎明,南石桥头又添了颗新鲜的头颅,而油坊后院晒着的尿布,已在晨风中飘成一面面小小的白旗。
油坊的芝麻炒了一锅又一锅,奉禄记账的毛笔却总在"民国廿一年"处洇出墨团。每当暮色染红滏阳河水,他总要看一眼南边的官道。五年间,那条路上走过北伐军的马队、逃荒的流民,却始终没有那个穿阴丹士林布长衫的身影。
只有凤芝知道,每月十五夜,奉禄娘都会在厢房摆双筷子。供桌上的芝麻糖渐渐化开,甜腻的香气里,老太太的骂声越来越低,最后化作一声长叹,惊醒了梁上沉睡的家燕。
